明月抱长终(十)
“好久不见,凰愿。”
如碎玉跌落在梨木上,沉闷而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几人还未说话,巨大的混沌神像后,有一个身影缓步走出来。
那人的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仿佛回荡在大殿中的幽魂,千百年来,无法被驱散,也不曾离去。
他远远地停在了靠近神像的地方。
随后,暗影中的那张脸擡了起来——
赫然是与记忆中如出一辙的面容。
眉梢上挑,金色瞳仁泠泠墨墨,微弯着含有不明显的笑意,但下半张脸薄唇紧抿,不见血色,是截然不同的阴沉。
“溟彧。”凰愿下意识地把夙情三人拦在身后,浑身竖起十二分的警觉。溟彧给她的感觉愈发诡异了,阴骘在这人的眉眼间洒出洗不净的墨黑,将他拖往深渊。
这一刻,她只觉得汗毛倒竖。
“你来了,凰愿。”溟彧似乎察觉到了她细微的动作,无所谓地笑了笑,仿佛两人不是将要面对你死我活,而只是兄妹间的寻常问候,“不必紧张,我又不是虎狼。”
若非他的声音冷漠得可以淬出冰渣来,倒真有几分至亲重逢的温馨。但剑拔弩张的气氛骗不了人,兄妹再度对峙而立的场景,印证了溟彧的预言——
“你我此生最好再不相见。”
再见之日,便是你我刀剑相向之时。
凰愿没有说话,一室沉默近死寂。
“妹妹,别来无恙?”溟彧似笑非笑地问,“你是终于想通了,要来助我一臂之力吗?”
他还未从巨大的神像之下走出来,自殿门直射进来的光与混沌神像投下的阴影在他的脸上勾出黑白分明的界线,明光下的那一边噙着几乎是温柔的笑意,但隐在暗处的半张脸却被尽数吞没在无尽黑沉中。
“溟彧,你究竟要疯到什么时候?”凰愿无力地问道。
溟彧与自己同源双生,不经意间就能牵动她的心绪。他虽然面上不动如山,但心中止不住的悲怒怨气同样掀起了凰愿识海中的巨浪,她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兄长的心思太深沉了,稍有不慎他们四人怕是就会尸骨无存。
“发疯?你都得到了最后的记忆,”溟彧走近几步又停下了,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既知道我不属于这里,又何谈发疯?”
“但你已经在凡世停留了万年无虞。”凰愿不信千年来没有半点能触动溟彧的东西,若是他真的心如磐石,又怎么会被银冽打动。
这是不是意味着还有一线的希望,可以阻止他?
“失败了而已。”溟彧不以为意,甚至耐心地解释,“能停留一时并不代表我可以永远都留在这里,花落叶枯是无奈,万事万物强求皆不得,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们竟然花了这么久才想明白。我终究与你们不同,费再多的力气也是枉然。”
侵袭混沌的所有鬼气都被集中在化成他的一滴血泪之中,他生来便不属于此地。
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
“那阿冽呢?”凰愿反问道。
“阿冽?”溟彧彻底从阴影下走了出来,表情不复阴骘,竟是个从不曾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温暖微笑。
阿冽这个人,似乎光是提起他的名字,就能融化鬼神的所有冰冷。
溟彧何尝没有试过留下?
不同于后知后觉的兄长姐妹,溟彧生而知道自己并非纯正的上古灵族。早在天宫之时,他阅遍典籍,套出了清音与其他人知道的所有混沌传承。
但改变不了鬼气一直在他的体内肆虐,日日磋磨,唯有身为灵族的最后一点“本性”拉着他不越界,却终究在凡世倾覆时,被肆意的鬼气影响,犯下无可挽回的错。
令人意外的是,任凭如何努力都是徒劳的沉疴与不幸在遇到银冽之后,似乎都迎刃而解了。
只是偏偏天道要与他作对!
若非宵小贪得无厌、卑鄙无耻,又怎会让事情急转直下到无可挽回。如果有人不配活在这个世上,那自己不介意亲自清洗这个凡尘。
“你知道吗?”溟彧薄唇轻启,吐出了惊天的事实,“阿冽是因为被仙盟之人暗算,才会出意外的。”
怨恨早已混着血泪咽下去了,暗流被压在毫无波澜的水面下,但一词一句却像是千钧重石,对着凰愿当头砸下。
“什么?!”
“不然,你以为他如何会受那么重的伤,又如何会死?”溟彧的声音怨毒,仿佛从九重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将人烧没,“他可是无所不能的银神君,灵族匿迹之后,你以为凡尘中,能有几个人是他的正经对手?”
“溟彧,不要狡辩了。”凰愿心下巨震。
她的哥哥残酷无情、灵性尽泯是真,但他若是做了,便不会否认。她对溟彧的话已然信了几分,嘴上却说,“即便阿冽受着伤也不该有人可以伤他,但是你可以。”
“是啊,我可以。”溟彧平静下来,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是可以。”
似是承认了。
仿佛滚烫的血气刮着嗓子,将他的嗓音压得嘶哑而低沉,逼出了一个又一个戳心剜肉的字。
“我是可以!我原本即将控制住体内的鬼气了。”溟彧忽然拔高声音,戾气横生在眉间,“可是,偏偏仙盟这些不知死活的蝼蚁,妄图染指不该肖想的东西!”
又是仙盟。
不等凰愿细想,溟彧已经继续说道:“为了他们可笑的仇恨与贪婪,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隐羽峰那一夜的真相,终于在百年后,被彼时的亲历者泣血道来——
鬼气是连至高的混沌都束手无策的东西,无可消解。溟彧曾经想尽了办法,都没有丝毫成效,但这一切在他遇到银冽之后悄然改变了。
纵使一路走来鸡飞狗跳,彼此之间有过误会、争吵和疏离,但溟彧知道,自他和银冽相遇以来,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在天宫的时候,除了凰愿,他对于所谓的族人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初时他无法明白从未涉足领悟过的感情为何物,也不懂为什么自己的悸动心慌、喜怒哀乐竟会随着那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而改变。
银冽明明是个很随性的人,连自己的事都满不在乎,却能牵动溟彧的全部心情。许是在他第一次以真面目示人,也或许是银玠被蕴养而生,又或是北境事变至银冽重伤,心绪在未知处萌芽抽条,然后突如其来地落地为真实又不容置疑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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