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长相忆(十五)
手上沾满鲜血的序珖神君,终于成为可以止小儿啼哭的传说,世上无人不晓,无人不怕。
那时他已破渡劫境,龙族的肉|体本就拥有强悍的自愈能力,来来回回的重伤濒死,又反反复复地被陆醉月疗伤治愈,反而更加淬炼了他的神魂与体魄。
这样的夙情只如淬火利刃,随着时间流逝,越发锋利渴血。只是这把利刃失了刀鞘,出剑即是伤人伤己。
然而杀戮过重对修炼会有妨碍,将来渡劫时容易产生心魔,况且凡事过犹不及,重刑重典不是什么好事,若大错小错都一视同仁,只有通向死亡的结局,那么有些一念差池的恶就会更容易滑向深渊,万劫不复。
陆醉月曾认真地劝过序珖不必如此激进,即便是十恶不赦,也应有正当的礼法来约束惩治犯错的人与妖兽。并非是想替恶人求情,但他怕夙情会因为勠力过重而有损道心,也怕受害之人会因此丧失一线生机。
坐在窗棂下的夙情一袭雪白的对襟宽袖,长发未挽,松松地散落在肩头。他不常穿白衣,难得穿一次,倒衬得他周身安宁祥和,只如世外谪仙。
杀戮之时的锋利气质被掩藏在重伤初愈的苍白脸色下,简直难以与平日里宛如杀神再世的序珖神君联系在一起。
便是那些亡魂复归,也要认不出手刃他们的凶手。
夙情无意识地盯着窗外飘离枝头的梨花,一片片宛如落雪,被洒扫的仆役归拢在树根处,堆积了厚厚一层。
陆醉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发呆的那人是否听进去了。
“序珖兄。”他坐到榻上又唤了一声。
最近的序珖状态越发不对。
在他的大肆杀戮之下,人与妖皆有收敛,如今几乎无人敢去作难赦的大恶。
但夙情并没有收手。
他宛如循着丁点儿血味就能将猎物赶尽杀绝的野兽,但凡过往为过恶的人与妖,都尽数被他翻出来,绞杀致死。
在杀神序珖的面前,没有什么可以隐匿踪迹。
“嗯?”夙情回过头来,浅金色的眸子里只有涣散的神思,但又像是在认真思考。片刻后,他点了点头,“承影说得有道理。”
陆醉月意外于好友的赞同。
但随即,夙情却是转回了视线,偶有飘进窗棂的花瓣被他撚起,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轻笑起来,吐出一句再凉薄不过的话:“又与我何干?”
他并非是因为正经的理由猎杀那些修士与妖兽,既不为天下太平,也不为伸张正义,若硬要说出一个缘由,那也只是为了自己。
陆醉月默然,明白了夙情话里的未尽之意。
陆小大夫来自另一个尊礼循法的世界,从小受到的教育让他觉得即便有错也应交由刑典律法处置,而非自专独断。
但夙情不是。
应龙活在当下这个以弱肉强食为根基的世界中。
不因惩恶,不因公允,所谓杀尽为恶的人与妖,不过是一个敞亮的借口,让他可以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所做不错,也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面对凰愿也问心无愧。
他需要杀戮。
仿佛是从杀戮中寻求解脱,也从杀戮中获得宣泄那一腔灼心烧肺的悲痛,他并未求死,只不过是不太惜命而已。
“也罢。”陆醉月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劝诫好友的立场。他沉默地将丹药放在桌上,留下序珖一个人,仍旧坐在那里独赏梨花,分毫未动。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序珖神君威名赫赫,有拥护他的人,自然也招致了一大批仇人。
修士也好,妖兽也罢,做过的恶如悬顶之剑,压得他们惶惶而不可终日,一日比一日难挨,却又奈何不了序珖。
某日,有“不知名的修士,偶然撞见猎妖的序珖神君‘重伤濒死’,将神君的行踪广而告之,希望有志之士可以助神君一臂之力,宰杀祸患”的说法被议论纷纷。
一言既出,所图昭然若揭。
“序珖神君重伤难治”的消息仿佛是给无边膨胀的恐惧破开一个口子,这群妖兽纤细的神经终于在这日,被自己的蠢蠢欲动崩断——
它们选择围猎夙情。
听起来靠谱但其实很欠考虑的围猎之策源于一只相繇。
曾居于昆仑之下的相繇,千年前就已开灵智。它喜食人,凡所过之处,尽成泽国,人兽皆不能处[1]。
这么多年来不知祸害过多少地方,是个恶行罄竹难书的东西。
相繇深知终有一天序珖神君的剑刃会劈到自己的头上,也看不惯序珖身为妖兽,却要将同类赶尽杀绝的嚣张。于是它振臂一呼,想要借助群妖的力量,打败“妖族的叛徒”。
一边是单枪匹马,但威望不低、修为不浅的上古灵物。一边是比比皆是,但自认可以聚沙成塔的普通妖修。序珖的伤势仿佛逸散出千里的香甜血味,让原本无望战胜他的乌合之众生出了痴心妄想来。
两厢情愿,各怀鬼胎,无人无妖会放过这绝妙契机。
-
偏僻的荒山深处,只有一些林间的小动物觅食路过,人迹罕至。
夙情斩杀猰貐后,自己也受了不轻不重的伤,只是皮肉上的苦头多吃了点,看起来就很凄惨。
陆醉月本想将他带回大点的城镇中,环境好利于恢复。
惯常来说,如此伤势,序珖本人一般都不会当回事儿,随便裹块纱布凑活,只要不流血就是万事大吉,连治愈的法术都懒得用。
但这次却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他指着一栋简陋的小屋,突发奇想地说:“我想要原地静养,过几天再走吧”。
陆大夫对他的反常很是不解,但是也没反对,毕竟病患在意自己的死活对大夫来说是件好事。
左右没有着急的事情,两人便宿在了山脚下废弃的小憩木屋之中。一连几日,都十分太平,与往常每次猎妖之后都并无不同。
陆醉月事后想来只觉得蹊跷。
一切好像都是从沉睡千年的猰貐无端醒来开始就充满着不对劲,宛如一出戏,你方唱罢我登场,接连唱了几折。
分不清谁是螳螂,谁是蝉。
是夜,干燥树叶碎裂出微不可查的咔嚓声,虫鸣鸟叫一时皆静。
金色竖瞳在漆黑中亮起。
本应沉眠的夙情豁然睁眼,悄悄地翻身而起,叫醒一边榻上和衣而卧的陆醉月。陆醉月这几日照料病号,夜晚警醒,被轻轻一拍就醒了过来。
“序……”他初时以为是序珖的伤势有所反复,心下一紧,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捂住了嘴。
“嘘。”夙情指着外面比了个手势。
陆醉月凝神细听,果然有隐约的摩擦与呼吸声此起彼伏。他会意地冲夙情点点头,传音道:“什么东西?”
夙情放下手,也传音:“一些垃圾。我去去就回,你醒着点神。”暗夜之中,他的眼神雪亮,丝毫没有刚醒的朦胧,倒像是早有准备。
“小心。”陆醉月心下稍安。他擅长治疗,其他术法都只能勉强拿得出手,去了也没什么帮助,还会让序珖分神,不如老实等在原地。
“嗯,好好呆着。”叫醒承影只是以防万一,并不是希望好友出手帮忙。夙情轻笑,转身背手走出去,每一步都毫无声息,只留给陆醉月一个潇洒挺拔的背影,仿佛赴死无悔的勇士似的。
呸,能不能想点好的。
小陆大夫在心中啐了一口。
屋外不见草木,不见星月。
能走的铺了满地,能飞的遮了长空,无数的妖兽趁着夜色悄然将林中小屋围得水泄不通。兽目双双锃亮,如一盏盏浮空鬼火,冒着森森寒意。若非防护的结界阻挡着,怕是已经要直入小屋之内。
深沉夜幕下,望不见尽头的兽潮躁动不安。
见夙情出来,它们索性不再隐藏踪迹,低低的吠叫与刨地的声音嘈嘈杂杂,一头头一只只蓄势待攻,只差首领一声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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