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章
第三十五章
“殿下,这是近日陆无忧与陆府的动向。”
萧南洵看完,随手便放到一边,揉着眉心沉吟,如今父皇虽然没有明面上禁他的足,却让他在府里修身养性,尽量不要惹出事端,答应了让状元郎给他讲经之事,也暂且延后,等翰林院的安排。
确实抓不到破绽,陆无忧做人做事滴水不漏。
萧南洵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道:“我听闻贺兰大人还有位公子在国子监,叫人去打探仔细。”
“是。”
待下属走后,一旁太监端着盘子悄然走到近前,盘里一碗糯米银耳羹,清香扑鼻:“殿下,这是湘亭院里送来的,说是煮了整整三个时辰。”
萧南洵扫了一眼,非但没让他放下盘子,反而嗤笑道:“一碗粥而已,用得着煮三个时辰?”
话音未落,太监额头上的汗已滚了下来。
柳选侍言语冲撞殿下,失了宠,自然有其他人心思活络。
他收了那位李选侍的银钱,送个粥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哪晓得这位殿下此刻心情不佳,他慌忙跪下,擡手便是两个巴掌,两颊顿时浮起红肿:“小人多嘴。”
“是够多嘴的,下去领二十杖。”
太监惨白着脸被拖了下去,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
“柳氏如何?”
“回殿下,正在屋内好生反省。”
室内琴案上还摆着那把飞泉流瀑琴,萧南洵罚她,其他人自然知道怎么做,克扣份例还是好的,水食送去新不新鲜都很难说。
不论是在清泉寺,还是刚回宫中之时,他都对世人踩高捧低趋炎附势之心一清二楚,却并未有半分阻拦的意思,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意思。
一个贺兰瓷也就罢了。
柳素琴分明只是他府里的一个选侍,也敢如此不识好歹。
“姑娘,你何必这般不识好歹呢?”
丫鬟翠儿恨铁不成钢地跺着脚,若非还碍于身份,只怕是要指着柳素琴的脑袋骂了:“二殿下赏识你,这是天大的恩典啊!你做什么要得罪他呀?什么都顺着他的意思不好吗?你看看,现在倒好了,府里上下全都给咱们脸色看。我说这饭菜都馊了,想去厨房里换一换,都被推搡出来呢!说有的吃就不错了。”
柳素琴静静看着自己的琴谱,一言不发。
虽然翠儿对她并无什么主仆情谊,但话却没说错。
翠儿说得口干舌燥:“姑娘,奴婢说了这么多,你倒是吱一声啊!”
良久,柳素琴才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无力:“我知道……我知道他虽是一时兴起,也并非真心喜欢我,甚至于只是把我当……我更应该牢牢抓住他,讨他的欢心……但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翠儿“哎哟”一声道:“我的好姑娘啊!那可是最最尊贵不过的二殿下,圣上最宠爱的皇子,你还想奢望什么真心不成?再说了,咱们府里还有一位未过门的二皇子妃呢,听说那位安定伯小姐也是秀外慧中,更兼出身尊贵……有些话奴婢说了,姑娘可别不爱听,就算要殿下的专宠,也得掂掂自己斤两不是。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能得殿下一日的宠爱,自然就要珍惜一日,哪有姑娘您这样往外推的啊!”
柳素琴却仍是摇头。
翠儿见好说歹说无用,轻啐了一声,抱起盘子就往外走:“那这饭姑娘看着你也是不想吃了。”人还未走出院子,便惊叫了一声,“奴婢……见过二殿下!”顷刻红了脸。
萧南洵站在屋外,长身玉立,目光幽深而阴冷。
翠儿红着的脸很快转白。
柳素琴闻声起身,急急就想奔出屋外行礼,可又一时止住脚步。萧南洵要她反省,她自然不该随意抛头露面,脚下一转,柳素琴当即避向内室。
她不避倒还好,这一避,萧南洵的脸色霎时更难看。
“柳——素——琴——”
他一字一句叫她的名字,像从齿根碾出的,恨极了。
柳素琴一抖,再不敢走,只得低头见礼。
“来人……”萧南洵张口就想叫人把柳素琴拖下去,可又住了口。惩罚她是件小事,甚至弄死她都掀不起多大风浪,对外报个急病便是,但是他还没有弄清楚,这时出了事,他上哪再去找下一个贺兰瓷,“……把这个贱奴给我拖下去,着力打。”他随手一指跪着行礼的翠儿。
翠儿吓得脸色惨白。
“殿下,奴婢对殿下忠心耿耿啊……”
二殿下府里的板子可不是好挨的,柳素琴到底于心不忍,轻声道:“二殿下息怒,还请高擡……”
萧南洵也没想到柳素琴居然还会给翠儿求情。
他在屋外等了一时,里面的话听了七七八八,治这丫鬟一个刁奴欺主绰绰有余。分明是为她出气,他不明白柳素琴为何要求情,就像他也不明白,他已经给了足够的荣宠,为何这个女人还是不买账,就如贺兰瓷一般,令他生恨。
她没有贺兰瓷的美貌,也没有贺兰瓷的出身,可这股不识好歹的执拗劲,却如出一辙。
“对一个丫鬟你尚且心软至此。”萧南洵冷笑道,“为何对我,却冷硬得像块石头?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一时兴起,并非真心喜欢?我把所有最好的都上次给你了,恩宠也只给你一个人,这还不算真心?”
柳素琴擡眼看他。
这位尊贵无匹的殿下,好像真的不知道何为“真心”二字。
至于他为何执着于此,柳素琴并不笨,多少能猜出一二,恐怕是在那位贺兰小姐处碰了壁——已嫁为人妇又如何,眼前人自可以视法度为无物,然而约莫是那位贺兰小姐宁死不屈,他才未能如愿。
柳素琴口中泛涩,鼻尖泛酸。
“妾身想要的真心,和殿下给的并不是一样的东西。”
“有何区别?”
“无所谓赏赐,无所谓荣宠,只要殿下真心喜欢,所作所为出自本心,对方便能感受得到。”
她说得情真意切,可没料到萧南洵听完,嗤笑出声:“愚蠢至极,没有荣宠没有赏赐,这样的真心要来何用?是我想多了,还以为在你这里能得出答案,没想到……你竟这般愚蠢。继续反省吧,这贱奴倒与你很配。”
府里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贺兰瓷才想起陆无忧先前提过,帮他看文章的事情。
陆无忧指着书房架子上那一叠厚厚的文章道:“你要是有时间,可以来帮我看,还有些投来的文章放不下,堆到别处了。”
贺兰瓷没怎么进过他的书房,因为她爹的书房里间也是不大让她进的,她认为可能是非礼勿入的。
但陆无忧显然不很在意,他道:“你可以在这里看,有什么疑问随时问我,也可以拿回你自己那边的书房看,看完一起来找我。”
当初陆无忧问她想要什么布局,她小声提过想要间书房,没想到陆无忧十分爽快地便答应了。
贺兰瓷抱起一摞文章,还是想确定一下:“你真的想让我帮你看?”
陆无忧翻着手里的册子,头也不擡道:“你不是平时挺自信的吗?放心,这里大部分文章,还没有你在府上给你哥作的文章好,你只需要把觉得写得好的文章挑出来即可。如果有闲情的话,可以拿张纸,撕成小份,然后写上你对那篇文章的意见,附在卷上。”他微微托着下巴仰首,笑道,“我们可以提前享受内阁票拟、批红的乐趣。”
贺兰瓷已经见惯了他的日常大逆不道,顺便问道:“那你在做什么?”
“翻翻经文,查查典籍,当然最重要的是看起居注……”陆无忧又翻了一页,道,“相当繁琐,本来以为修前朝的史会更麻烦,因为大量史籍在战乱中遗失,得拼凑年份和事件。现在发觉,就算修先帝实录这种资料极尽丰富的史也不容易,文书往来各地奏章就不说了,起居注是以日计的,看起来还挺累。当然,要是去做外起居注官倒是不错……”
他见贺兰瓷凝望过来,便又道:“你感兴趣吗?”
贺兰瓷迟疑了一瞬,微微点头,因为她爹从来不跟她说公务上的事情,只让她安心做个大家闺秀,有时候晚上誊写奏章,她去送些宵夜,她爹还会刻意掩住不让她看。
虽然知道是朝堂机密,她也能理解,但难免会好奇。
陆无忧便笑了笑,对她招招手道:“那你文章先别看了,过来陪我看看,起居注我是带不出来,但这边都是寻常官员能查到的……我在看怀瑾太子的部分,还挺有意思的。”
先帝的怀瑾太子,倒确实是个让人唏嘘的人物。
大雍以雍为国号,年号则也统一以雍字开头,比如现在就是雍顺年,大家也习惯称圣上为顺帝,先帝年号为雍宣,故也叫宣帝,所以现在陆无忧修的便是宣帝实录。
宣帝在位时间颇长,有一位极为出名的太子,是元皇后嫡出的,三岁便立为太子,深得帝宠。内阁首辅亲自给他开蒙,詹事府选的班底也精挑细选,各个堪称当世文杰,还特地命班师回朝的将领给他讲解兵法、教导武艺,势必要将他培养成位文韬武略惊世明君。
当然这位怀瑾太子也不负众望,确实成了个怀瑾握瑜又惊才绝艳的储君。
他出口成章,才学出众,性情温而不懦,善而不软,还绘得一手好山水画,见过的人无不赞赏。且不止文,他武亦十分出众,在郊祀的长雍猎苑,怀瑾太子策马扬鞭、三箭连射的模样至今还是上京一个传说,画卷广为流传,据传那会所有高门贵女都想嫁去给他做太子妃,没人怀疑他会继承不了大统。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宣帝在位时间太长了,怀瑾太子业已娶妻生子,宣帝还没有半点退位的意思,双方渐生嫌隙。
也就在这时,出了个特别有名的案子——怀瑾太子谋逆案。
贺兰瓷知道得并不很清楚,只知道东宫起了好大一场火,连她待在家中都能看见那映得漫天霞色的火光。怀瑾太子最终死在这场谋逆案里,可事后宣帝却查出来,怀瑾太子是被人陷害的,他并没有真的想要谋逆。
于是,所有既得利益者——那些剩下的皇子,便都成了疑凶。
宣帝晚年疑心病相当重,又痛失爱子,当即下令让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彻查此事,此案牵连甚广,光是因此落罪的官员就大几百,算上小吏可能近千,从中央到地方,宛若清洗,至于皇子们更是落不着好,哪怕已经就藩的,也能被拽回来幽禁,甚至诛杀,一时朝中上下闻之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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